阳崖阴林好栽茶
汪鹤年
当远古时代的人们，从野生的茶树上摘下嫩叶细细品味的时候，他们尝到的只是一种苦涩。然而，他们终于发现，这浅绿轻黄的嫩叶，一经煮熟，吃起来竟有一种虽苦却香的独特风味，而且具有令人惊奇的药理价值。茶叶开始受到人们的关注，渐渐，仅靠野生茶叶已满足不了人们的需要。于是，人们开始了人工栽茶的尝试，并一代又一代地传授起茶树栽培的经验。
秦统一中国后，滇、蜀一带的茶叶生产已较常见，并开始沿长江逐渐向中下游推进，茶叶栽培技术也传播到江浙等地。
赫赫有名的蒙山茶据说便始植于汉代。清嘉庆二十一年《四川通志》物产志在叙及雅州府的仙茶时就提到：名山县治之西十五里有蒙山，其山有五顶，形如莲花五瓣，其中顶最高，名曰上清峰。至顶上略开一坪，直一丈二尺，横二丈余，即种仙茶之处。汉时，甘露祖师姓吴名理真者手植，至今不长不灭，共八小株。
浙江天台山曾有一座古茶圃，据说汉朝名士葛玄曾植茗于此。明传灯《天台山方外志》卷十三古迹考便有茶圃，相传为葛玄种茶之圃的记载。
到了唐代，在一些地区已经开始了茶叶的规模种植，如成都一带的古茶区，甚至出现了诸如张守圭家的大型地主茶园。唐杜光庭《墉城集仙录》：九陇居人张守圭家甚富，有茶园在阳平化仙居山内。每岁召采茶人力百余辈，男女佣工者杂之园中。显然，采茶季节要雇一百多人的茶园，其规模可以想见，而且其生产已经明显地不是为了自给，而是以商品生产为目的。《膳夫经手录》对当时茶叶的贸易情形就有过这样的记述：惟蜀茶南走百越，北临五湖，自谷雨已后，岁取数百万斤，散落东下。
在长江中下游地区，茶叶的种植也相当普遍。明人周高起《洞山岕茶系》中就有卢仝隐居洞山，种于阴岭，遂有茗岭之目的记载。康熙三十四年《常州府志》中也有［武进县］茶巢岭在下步山西，为陆龟蒙种茶处。龟蒙后种茶顾渚山下，即此岭移种者也的记述。据明徐献忠《吴兴掌故集》载，唐代，顾渚山附近林木深茂，未尝樵采的大小官山皆为茶园，明月峡所产茶尤为绝品。
晚唐时期，地处黄山西麓的祁门茶业也十分兴盛，咸通三年（公元862年）歙州司马张途在《祁门县新修阊门溪记》中说：山且植茗，高下无遗土，千里之内，业于茶者七八矣。
为满足茶叶种植日益普遍的客观需要，在江南一带甚至有茶人专门给学童传授种茶技艺。明代周高起《洞山岕茶系》中就有汉王在宜兴茗岭课童艺茶的记载：相传古有汉王者，栖迟茗岭之阳，课童艺茶，踵卢仝幽致。说明当时江苏一带已有人具备了相当的茶树栽培技术和制茶经验，并开始招收学童，专门传授茶叶生产的技艺。可以想见，当时江南一带百姓对茶叶的消费需求是相当大的，饮茶已是一种普遍现象，不然，怎么会有课童艺茶之举呢？
不仅植茶的经验受到人们的重视，而且，一些与茶有关的著作，也大多安排专门的篇幅对其进行介绍。《茶经》就认为：其地，上者生烂石，中者生砾壤，下者生黄土。凡艺而不实，植而罕茂，法如种瓜，三岁可采。野者上，园者次；阳崖阴林，紫者上，绿者次；笋者上，牙者次；叶卷上，叶舒次。阴山坡谷者，不堪采掇，性凝滞，结瘕疾。总的来说，以野生为上，人工栽培则次之。但无论野生还是人工栽培，以山坡向阳且有树荫遮蔽，即半阴半阳的环境为佳，生在阴暗坡谷的茶叶则不宜采用。从土质来说，以生在岩土石缝间的为上，生在风化砂石壤的则次之，生在黄土上的最差。陆羽认为，植茶与种瓜差不多，不要种得太密，栽种三年即可采用。
对陆羽阳崖阴林之说，宋徽宗赵佶《大观茶论》作了进一步的阐述：植产之地，产必阳，圃必阴。盖茶之性寒，其叶抑而瘠，其叶疏以薄，必资阳和以发之。土之性敷，其叶疏以暴，其叶强以肆，必资木以节之。阴阳相济，则茶之滋长得其宜。这是符合科学道理的，因向阳的坡地阳光充足，有利于光合作用的正常进行；但茶树又怕日光直射，喜半阴半阳的环境，因而宜定植在稀疏的树荫处，这样，更有利于茶树的生长，也可防止因土壤过于肥沃而导致茶树的疯长。
明人罗廪《茶解》更发人所未发，将阴崖阳林之说阐述得淋漓尽致：茶地南向为佳，向阴者遂劣。故一山之中，美恶大相悬也；茶固不宜加以恶木，惟桂、梅、辛夷、玉兰、玫瑰、苍松、翠竹，与之间植，足以蔽覆霜雪，掩映秋阳。其下可植芳兰、幽菊清芬之物。最忌菜畦相逼，不免渗漉，滓厥清真。在罗廪看来，茶树虽宜与他木间植，但必须择善而邻，与清芬之品为伍。大概是人们出于对茶叶清雅品性的尊重，明人甚至认为对茶树施用粪肥，或与菜地相近，都是不恰当的栽培方式。明许次杼《茶疏》亦认为：钱塘诸山，产茶甚多，南山尽佳，北山次之。北山勤于用粪，茎虽易茁，气韵反薄。
对茶子的收取、贮藏、及茶树的具体种植方法，至迟在唐代，人们已积累了较系统的经验。在韩鄂所撰，约成书于唐末或五代初的《四时纂要》这部农书中，对如何种茶和茶园怎样管理，就有十分详尽的介绍：种茶：二月中于树下或北阴之地开坎，圆三尺，深一尺，熟斸，着粪和土。每坑种六七十颗子，盖土厚一寸强，任生草，不得耘。相去二尺种一方。旱即以米泔浇。此物畏日，桑下、竹阴地种之皆可。二年外，方可耘治。以小便、稀粪、蚕沙浇拥之；又不可太多，恐根嫩故也。大概宜山中带坡峻。若于平地，即须于两畔深开沟垄泄水。水浸根，必死。三年后，每科收茶八两。每亩计二百四十科，计收茶一百二十斤。茶未成，开四面，不妨种雄麻、黍、穄等。对茶子的收取及贮藏方法，书中也提供了具体的操作要领：收茶子：茶熟收取子，和湿沙土拌，筐笼盛之，穰草盖之。不尔，即乃冻不生。至二月，出种之。这些经验之谈，奠定了我国古代茶树栽培的技术基础，后来者在谈到茶树栽培时，基本都是照搬《四时纂要》的内容，至今仍可称得上是颇有参考价值的植茶要诀。
对茶树的栽培环境，古人除了着重强调阳崖阴林之外，还认为高山云雾对茶树的滋润作用非常重要，北宋宋子安《东溪试茶录》说：先春朝隮常雨，霁则雾露昏蒸，昼午犹寒，故茶宜之。《续茶经》引明乐纯《雪庵清史》也认为，断崖缺石之上，木秀云腴，因此一些极品茶往往于此露灵。清冒襄《岕茶汇抄》亦以为：茶产平地，受土气多，故其质浊。岕茗产于高山，浑是风露清虚之气，故为可尚。因此，人们每将名山佳茗称之为云雾茶，如黄山云雾茶、庐山云雾茶，就因常年生长在高山云雾之间而得名。
古人还注意到，土壤中所含的矿物质，对茶叶的质量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，宋子安《东溪试茶录》就十分肯定地说：堤首七闽，山川特异，峻极回环，势绝如瓯。其阳多银铜，其阴孕铅铁，厥土赤坟，厥植惟茶。会建而上，群峰益秀，迎抱相向，草木丛条，水多黄金，茶生其间，气味殊美。岂非山川重复，土地秀粹之气钟于是，而物得以宜欤？
在茶树的繁殖方法上，古人也经历了从不移到移植的认识过程。至迟在宋代以前，囿于对茶树生态的认识，人们种茶都采取种子繁殖的方法，并以为茶树只能从种子萌芽成株，不能移植，故又称茶树为不迁，视茶为至性不移的象征，故行聘用茶。宋人《品茶录》就说：种茶树必下子，若移植则不复生子。故俗聘妇，必以茶为礼，义固有取。可见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，人们还没有掌握扦插、压条、分株和嫁接等移植技术，种茶都采取种子繁殖。但到了明代，情况似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，有人在移植茶树时取得了成功。《续茶经》引明陈诗教《灌园史》就纪录了这种变化：予尝闻之山僧，言茶子数颗落地，一茎而生，有似连理，故婚嫁用茶，盖取一本之义。旧传茶树不可移，竟有移之而生者，乃知晁采寄茶徒袭影响耳。这种移之而生的技术充分说明，至迟在明代，人们已不再囿于仅用种子繁殖的艺茶之术。
在长期的艺茶实践中，古人不仅对茶树生长环境有较全面的了解，在茶树的日常护理方面亦积累了许多有益的经验。如对茶树栽培中一年一度的开畬，宋人《北苑别录》就留下了较详的记载：每岁六月兴工，虚其本，培其末，滋蔓之草、遏郁之木，悉用除之，政所以导生长之气而渗雨露之泽也。此之谓开畬。唯桐木则留焉。桐木之性与茶相宜，而又茶至冬则畏寒，桐木望秋而先落；茶至夏而畏日，桐木至春而渐茂，理亦然也。可见，开畬的主要内容就是剪枝、培土、除草，包括除去无用的杂木，以保持茶园的肥力，夺取来年的丰收。
